往历史的细处追寻，我们发现永安百货比先施总是跑晚一步。但在众多近代史家看来，上海永安公司在商业上的成就，却傲居四大百货之首。永安公司在沪上取得的斐然成绩，与永安的一位出色的管理者不无关系--他便是郭琳爽。
    郭琳爽于1896出生于中山竹秀园村，是永安创始人郭乐的三弟郭泉的长子。据说郭琳爽从小聪明好学、性格开朗，深得家人，尤其是二伯父郭乐的喜爱。郭氏家族原本计划将他培养成为一位农学专家，好到南洋去经营橡胶园。但随着郭氏财团事业的不断发展，其经营方向逐渐离开澳洲，主营业务也转为百货。接受郭乐的建议，郭琳爽在大学从农学转到商学，成为郭氏财团重点培养的接班人。
    1929年，大洋彼岸的那场经济危机，还没有影响到大上海的霓虹，先施乐园和永安天韵楼的歌女们，依然尽情倾诉着“你侬我侬”，资本家在大把地数着钞票，工人运动的潮声此起彼伏……
    就在这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晚上，永安天韵楼剧场舞台，出现了一位身材魁梧、宽肩国字脸的美男子，当这位神秘的“演员”刚一开口，其动人的歌喉，即刻迎来了台下听众热烈的掌声。
    这台戏是为郭琳爽出台而专门准备的，这种别具一格的“迎新仪式”，也预示上海永安公司迎来了一个新时代。

独到的“生意经”

    当时，上海永安公司掌门人是杨辉庭，这位老将当时并不明白新“少东家”，为何选择如此与大家见面。而就在前两天，杨辉庭还收到老板的一封电报："愚侄赴沪上任，为弟之副手，应严格要求，玉不琢不成器……尽到老一辈的责任。"
    杨辉庭当然明白其中深义。郭琳爽赴任第一天，杨辉庭便亲自带领郭琳爽，对永安各个部进行了查看。当时，永安公司已雄踞上海商界之首。在永安大厦从底层到4楼的1万多平米的营业场所里，已有西药、化妆品、糖果、食品、烟草、洋酒等36个部，并附设有大东旅社、天韵楼游乐场和屋顶花园。
    站在百货琳琅的商场，郭琳爽并没有看花了眼。密司佛陀香水、丝带牌牙膏、卡布里药皂、老头牌剃刀、鹰牌炼乳、司坦生呢帽……看完后，他当即向杨辉庭提出了一个问题：在整个商场中，属于永安自己的品牌货有多少？
    早些时候听说新来的主儿刚从大学毕业不久，但这一问，杨辉庭不禁觉得，永安又有了新希望。事实上，时已过而立之年的郭琳爽，来沪之前已带着二伯父郭乐的嘱托，对英、美、日、德等国的百货业和其它商业业态进行了考察，并在香港一家小百货公司做了一段时间见习助理。
    当仁而不让，郭琳爽当时便提出，上海，中外商贾通衢，富豪遍地，需求与一般市场有所区别，所谓“夭梅病梅而有重价”，百货业始终要跟着市场走，要使顾客在别处买不到的东西，来到永安就能买到。不但要有外国的，更要有泱泱华夏的名特产品，在“名”字上多下功夫。要真正实施名优战略，创出“永安”牌子，关键又在采购环节……
    丝丝入扣，一套分析让永安老将杨辉庭也不得不叹服。这项提议也很快得到董事会通过。这年，上海的法国梧桐还未掉下第一片黄叶，永安进货部就派出购货的行家赶往山西、河北的乡镇初级集市，收上一批好皮统子，又折奔大同、张家口、北平等地，搜罗没有采办到的上乘皮货。
    郭琳爽还要求进货部改变过去统一收购的习惯。如收购金华火腿，他便派遣富有腌腊经验的老柜长亲自出马，到金华逐家察看、比较，然后指定几户信誉好的特约加工，再派人前去逐只验收后再运回上海。而采购景德镇的瓷器，则是先派行家到景德镇各窑户摸底，选定新颖式样后才委托定烧，再请老画工在烧出的白坯上绘花写字，最后把精品运回。
    来自祖国各地的名特产品和手工艺品，质量好，花色新，特别受顾客欢迎，有些海外华侨，甚至专门乘船到港，通过永安买祖国的名特产品，永安百货名声愈发响亮。加之永安大力推行 “折子户”（顾客可以凭在永安开的“折子”购货，到一定时候再付账，有些类似于现今的信用卡行为），发行永安礼券，一时间里，“永安”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。郭琳爽上任两年，永安营业额已远超当时的先施和新新公司。

庞大的国货计划

    经济危机开始向全球蔓延。1931年，大量欧美商品倾销到中国，上海民族工商业受到了严重冲击。以缫丝业为例，1931年，上海缫丝企业从107家骤减至70家，第二年减为46家，到了第三年只剩10家了。永安财团所属的永安纱厂、永安木工厂亦难免其祸。
    帝国主义魔爪也伸出来了。1932年1月28日深夜，日军兵分三路，偷袭我军阵地，历时数十天的炮火，让上海的闸北、虹口等地的大部分房屋、工厂化为灰烬。抗日救亡号角已经吹响，“提倡国货，抵制日货”的反帝爱国浪潮汹涌而来。
    郭琳爽是很能审时度势的。很快人们便发现，永安货架上，盛锡福平顶草帽、上海线毯、龙虎牌人丹、三星牌蚊香、雄鸡牌毛巾等国货，换下了大批日本货。素以经销外国货著称的永安公司，大批出售国货，显然不同反响，许多商店纷纷效法，永安一下站到了抗日救亡队伍的前列。
    仅商场一厢情愿，无法使国货永远站住脚跟。郭琳爽与商品部部长们经过研究后决定，帮助国货厂商改进产品质量。他曾帮助上海裕华化学工业公司，对产品进行改进，还对双妹牌花露水、龙门牌袜子、鹅牌汗衫等等进行扶持，这些名牌商品，逐渐取代了洋货的地位。期间，永安公司经销的国货大幅增长，到1936年，永安公司国货进货率已近七成。
    1934年，自感年迈的杨辉庭退居二线，37岁的郭琳爽，正式升任上海永安公司总经理。有了更多的主导权，郭琳爽开始酝酿一个更加庞大的国货计划--为国货开辟独立的天地。
    历时3年，财力雄厚的永安公司，便在南京路、浙江路口紧邻永安大厦的交通要道上，建起了一栋19层的永安新厦。永安新厦四楼凌空架起两座封闭式天桥，与西边永安公司相连，东西两处人员可从空中走廊来往。这栋大楼的落成，犹如一位巨人，矗立在十里洋场。大厦落成后，郭琳爽雄心壮志，决定在这栋大楼里开辟国内最大的国货商场，并拟定1937年的9月1日开业。这一消息传出不久，便有1000 多家厂商前来推销，各类商品订了几百种，价值数十万银元。
    但身居乱世，风云难测。8月13日，日军大举进攻上海，敌机竟在当时已举世闻名的南京路上，扔下一颗重磅炸弹。永安大厦墙壁被震穿了一个大窟窿，员工被炸死15人，受伤者数以百计，永安新厦门窗玻璃全被震碎。赶到现场的郭琳爽愤怒了，他当即率领永安公司的职工投入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洪流。宏大的国货计划遗憾被迫搁浅。

寻找“洋靠山”

    中国军队3个月的血战，只换来了“沦陷”这两个字。但因为永安公司所在的南京路在“租界”里，这一地区并没有遭到日寇蹂躏。
    从抗日救亡队伍里抽出身来，郭琳爽看到的是一片狼藉。一筹莫展之际，公司门前挂着的英商铜牌提醒了他。这时他才想起，从永安成立以来，一直都在向英国女皇纳税，理应得到英政府保护。
    郭琳爽马上派高级职员做代表去上海英国领事馆，求见英国领事。几天后，香港总督衙门给永安公司发来一份函，上面只有寥寥数语，翻译成中文为“已撤销注册”。郭琳爽通过关系打听到一条理由：1925年“五卅”惨案发生时，公司曾有人参加抗英罢市活动，对英国有敌对行为。
    虽然租界的畸形繁荣，给永安百货也带来了好处。永安公司的营业额1941年比1938年增长了5倍半，利润上升了12倍。但没有保护伞的永安，那些穿着日本军服的汉奸，戴着墨镜的特务、地痞、流氓都来了，永安的接待部只好拿钱财送走“瘟神”。
    如何在危机四伏的租界里，把握住永安的命运？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，郭琳爽把希望寄托在当时还远离战火的美国身上。最后，经一家洋行的引荐，永安得到了美国的注册证。
    但条件相当苛刻：美国人吉利兰出任上海永安公司总裁，郭乐任副总裁，一位美籍华人樊克令也任副总裁。郭琳爽仍任总经理，财务正副司库由美籍华人李业棠、刘生初担任。吉利兰和樊克今空手套白狼，成为永安公司的大股东。
    好梦似乎在一觉未醒便已破碎。1941年12月8日，日军以敢死队的方式偷袭珍珠港，同一天日军大炮对准了停泊在上海港的美国军舰，措手未及的美军挂出白旗。日军乘机进入“租界”，挂上了“美国注册”牌子的永安，被日本军方判为“敌产”。
    吉利兰、樊克令悄悄地溜走了，代之而来的是日本军阀的军管。日军很快派会计到永安公司，清点库存现金和银行存款，将公司的全部动产、不动产送交军管会，郭琳爽的权力完全被剥夺，据说他想支取一元钱或下一个指示，必须报日本佬儿批准。

留沪迎接解放

    很难想象郭琳爽经历了何种的屈辱和煎熬。直到1945年8月15日，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，当晚，郭琳爽独自登上天韵楼的舞台，高唱了一出广东折子戏。
    恢复了公司的主权，加之许多豪绅们又回到了上海，永安的生意又好了起来，销售额10月份比8月份上升10倍多。永安公司不得不即刻向美国、英国、澳大利亚等国发电报，将一批批洋货源源不断地运回来。到1946年12月，销售额比1945年增长近20倍。
    就在此时，永安与上海地皮大王乔治·哈同的合约期到了。按当年郭乐与哈同的协议，永安租用的那块地，每年要给哈同租金5万两白银，而且30年后要将这块地皮和地皮上所有的产业收回。
    郭琳爽想起了刚刚从香港来上海时，伯父郭乐语重心长的嘱托：如果管不好，30年后，连大楼带地皮都是别人的！
    郭琳爽下定了决心，最终以112.5万美金，买下了永安商场大楼及土地产权，实现了老一辈夙愿，也重启了他开办国货商场的梦想。
    装修图纸、进货计划、销售模式……似乎万事俱备，但战后物价飞涨、加之美国货物倾销，不久内战爆发，民族工业再次遭受打击，纷纷倒闭，郭琳爽的国货计划再次被迫 “流产”。永安艰难营运到1948年，大势已去的国民党政府，利用经济政策搜刮社会财富，永安损失严重，几近关门停业。
    而此时，上海四大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均已逃离上海，是去是留？郭琳爽犹豫不决。而永安财团的前辈甚至派专机到上海，劝离郭琳爽，但最终，郭琳爽选择留在上海迎接解放。
    “解放区的天，是明朗的天。”那些在寒风中露宿街头解放军，深深打动了这位民族商业家，上海解放后第三天，永安公司便开门营业了。为适应新社会步伐，郭琳爽还开始学习《资本论》、《列宁、斯大林论社会主义经济问题》等社会主义理论，主动接受社会主义改造。1956年1月14日，永安公司正式公司合营，永安注入了新的生命力量。
    郭琳爽还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，上海市人大代表、上海市工商联副主任委员。他曾经接待过德国前总理富尔，以及日本、英国、瑞士和非洲一些访华团，谈社会主义经济的优越性。据永安老员工回忆，这段日子里，郭琳爽还时常造访香港的亲友，精神爽朗。
    但和许多善良的人们一样，郭琳爽没有躲过10年文革的浩劫，被赶进了 “牛棚”，遭受了非人的待遇。
    晚年郭琳爽，常对人说的一句话便是：“人生等于戏剧，世界一切，都是戏剧化而已。”据说，郭琳爽生平唯一爱好便是戏剧，他在永安任职期间，曾专门成立了一个“永安乐社”，乐社的节目和正常剧团一样对外演出。凡是有郭琳爽主演的剧目，票价有时比梅兰芳的戏还要高，观众多是不召自来，争先恐后购票，一睹永安公司老板的风采。
    1974年10月27日晚，已近八旬的郭琳爽，在与从巴西赶回来的两位女儿畅饮数杯后，又唱了一出广东戏，之后心脏病发作，淡然离世。当晚，他的家人在病历卡上填上了他鲜为人知的别名：郭启棠。

后记

    “四人帮”被粉碎以后，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正式宣布为郭琳爽平反昭雪，恢复名誉。上世纪80年代之后，永安财团已是由郭氏家族第三代掌管。郭琳爽排行第九的儿子郭志楷，多次返回上海投资设厂。并在淮海路郭琳爽的旧居上，建起一座25层豪华大楼，在郭启棠、杜汉华两个名字中各取一个字，取名启华大厦，表达缅怀之意。
    改革开放后，香港永安财团开始在大陆投资，并对原永安公司进行了精心改造。如今走进新永安百货，虽无当年人山人海的热闹，但商场里的各种名优精品，正在诉说着老永安的气质。

来源：中山日报 2010-04-08 记者：陈恒才、杨彦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