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林帆老师走了。闻讯难以相信,悲痛不已,即打电话给林师母,她说,今天早饭他胃口很好,吃了个面包,10点不到,他去楼上厕所,她在楼下烧午饭,她听到声音,上楼看到他已跌倒在地,当时已经不行了,等120救护车到时虽打了针已无任何反应……林师母说,她也很意外。”
这是一位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校友在自己博客上的留言,时间定格在了2009年12月23日上午。因此,这位年近80岁高龄的德高望重的师尊,记者终未能与之见上一面。
林帆,1930年生,广东中山人,原名林祖深,少时随家人移居澳门,后至香港,1950年回内地读书,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,随即分配到复旦大学任教。曾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常务副院长、上海作协理事,为国内知名杂文家,其杂文散文自选集《老马咏叹调》、《老马咏叹调·续调》,在社会上均颇有影响力。
“抓周”抓住一支笔
1930 年一天的晌午时分,中山石岐孙文路的骑楼下,熙来攘往的是来自斗门、拱北、江门的生意客。从这条路中的一条曲折的小巷拐进去,一个装修别致的院落里,来自四方的宾客已经到齐,热腾腾的长寿面也端了上来,一场宴会只等开席了。
这时,一位身着军服的军官,笑盈盈地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,从正屋里走了出来,后面跟着的奶娘,手中的竹筛里放着笔、钱币、印章、筷子等10多种物品。在一阵掌声后,院落里平静了下来——马上要进行的是传统的满月抓周仪式。
热闹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冷却下来,四方的宾客和这位穿着军服的汉子,都在为这个小生命做出的“人生选择”而凝视着。当刚满月的小孩儿,咿咿呀呀地爬到竹筛前,紧紧抓住一支笔时,“一介武夫”的父亲嚯得地站了起来,连呼“文曲星临凡!文曲星临凡”!
这位父亲名叫林劲,毕业于历史与黄埔齐名、由袁世凯操办的保定军官学校。此时,林劲已是后来战功卓著、被国民永远铭记的第十九路军的一名军官。他回乡修建的这座大宅院,因这位小孩儿的降临,从此处处充满欢声笑语。
父亲为孩子办完满月酒,很快便回到了部队。从此,小孩儿在这条曲折小巷里度过了无忧的童年。林祖深,孩童时期,邻里乡亲们都这么叫着他,而他所在的小巷也有着一个相当诗意的名字——弓箭巷。这种形象的譬喻,已经在他幼小心灵中埋下了文学的种子。
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,已在遥远的华东地区,为保卫祖国的领土完整,与日本鬼子进行着殊死搏斗。直到7岁那年,地面上都能看到日本的战斗机,从中山上空轰隆隆地飞过。他和他的家人或也才深切地明白,父亲时刻是在与死神打交道。
由于战火不断向祖国的西部和南部绵延,就在这年,林祖深便随家人迁居澳门,4年后,父亲去世,家中缺了顶梁柱,使得他一度失学,全家只能靠做小贩和吃救济粮过活。所幸的是,当时澳门侨三中全免学膳费,少年林祖深得以在那里读书。1948年,林祖深高中毕业后前往香港,当起了打工仔,期间还在一家小报当起了记者。与文字开始打交道,他想起了母亲曾讲给他的“抓周”的故事,便取“临凡”谐音,改名为林帆。
燕大与新闻结缘
祖国解放后,香港的《大公报》和《文汇报》等左翼报纸,都对青年选择回到大陆读书、报效祖国的许多案例,进行了宣传,一些激进的爱国青年,甚至经常聚在一起交流到大陆的所见所闻,尤其是听到大陆人民如何干劲十足地建设新中国时,林帆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。
1950年,他利用在香港打工所赚得的小小信誉,在银行贷了点款,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,来到广州参加考试,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当时的燕京大学新闻系。
“北京,我来了!”香山的枫叶开始变红的时候,20岁的林帆和许多青年一样,带着青春和理想,跨过了北京古老的城门,走进了燕京大学的学堂。
在燕京大学,林帆不仅每个月可以领到12元的资金,还可以向国家申请助学金,几乎不用花家里的钱便可以维持生活,更重要的是,他在那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。他每天能和自己此前非常敬仰的新闻大家面对面交流;在那里他见到了曾任上海《大公报》记者、桂林《大公报》编辑部主任的蒋荫恩;在那里他们可以探讨新闻事业在推动社会进步中的伟大作用,讨论如何冲破传统观念下 “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,直在其中”的为人之道的束缚,开启一个民智的新时代。
在名师的熏陶下,本就热爱新闻的林帆,愈发坚定了他对新闻事业的追求。而在这样的名校就读,林帆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。那时,他所在的燕京大学新闻系(1952年后经调整成为北京大学新闻系)是华北地区惟一的新闻系,学生人数较多,他与众同学便合力创作了一首名为 《我们是天下第一大系》的系歌。这些激情的岁月,让林帆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多次提及。
而燕大与哈佛是姊妹学校,新闻学院又与密苏里新闻学院挂钩。解放前,有谓“燕京哈佛一线牵”。后来林帆访美,得进哈佛校园讲学,也是凭着燕京校友的身份。
南下复旦一波三折
1954年,林帆4年的大学生活告一段落,但那时的大学毕业生并不像现在,需要为自己的前途而奔波。
就在这年7月的一天,林帆和一干同学都被叫到了北大的礼堂,当教务长宣布到“上海复旦大学,林帆”时,下面立刻传来了“啊,啊”地惊呼声。大上海!新闻系!这些都是许多学生梦寐以求的地方,连普通话都还没有说好的一个广东人,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据说,这次分配到上海的提名中有3名学生,其中还有一位是《良友》杂志的创办人、武联德的长子武福强。当时,武福强的母亲正好在上海,非常合适去复旦,但他那时正在谈恋爱,对方在读,恐怕将来难以分到一处,结果林帆成了去上海的首选,当学校征求林帆的意见时,他当然是欣然应允,也促成了这次“南北联姻”。
可到了复旦,林帆立马被泼了一瓢冷水——复旦大学新闻系不愿意接收。据林帆后来回忆,为什么不收,他一直不得而知,当时只是猜测也许是因为自己从香港回来,“身份不明”,而就读过的燕京大学又是教会学校,再加上父亲曾经是国民党军官等原因。最后林帆被分去了基建科,帮助复旦大学盖房子。而且,当时同样遇到这种情况的还有哲学系的李泽厚,分到上海后阴差阳错地调去教中学,这位“仁兄”,后来在美学领域自成一家。
但林帆似乎比李泽厚要幸运一些。正当他准备在工地上“大干一场”的时候,复旦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刘大杰先生看中了他,他便阴差阳错地到了中文系当助教。只是,林帆当时对新闻仍割舍不下:来到中文系,便要和“老古董”打交道了,以后还能从事自己所热爱的新闻事业吗?
既来之,则安之。最后他对中文系表态说,花两年时间把中文系的课程全补完。以前没有接触过的 “古典文论”、“语法修辞”等课程,林帆旁听偷听,达到了中文系毕业生的水平。一边助教,一边进修,学习的效果却很好。也正因如此,一段时间后,林帆在复旦出了名,尤其是文章写得顶呱呱,并得到了双学位,这种新闻和文学的基因杂交,很珍贵,后来在全国的新闻院系教授中,他是唯一的作家协会的委员。
但命运注定要让林凡与新闻绑在一起,在中文系两年后,当时的教务长、新闻系系主任王中,突然来了一个调令:林凡归队。
从“反动子弟”到“革命子弟”
重新回到新闻系,林帆却并没有开始他的新闻梦。就在他的第一个孩子正要呱呱坠地时,他却与当时已成泪人的妻子告别,成为上海第一批下乡青年,被派到上海郊区的封溪乡劳动学习,虽然当时离杨浦不远,但每年只能回家两三次。
“告诉你吧,我们不是去旅行……我们到农村去,去干什么?去耕地,去除草去挖河泥”,虽然未能从事新闻事业和新闻教育,但从那时起,林帆便开始笔耕不辍地写作,即便在下乡期间他也未停止。这首诗歌是曾被选进《大跃进诗选》的《我们是上海第一批》。
后来又有接二连三的 “四清运动”,直到1966年,林帆第二个孩子出生时,他才被召回学校。
当他兴致勃勃地赶回学校报到时,前脚还未跨进校门,便被几个“红卫兵”逮个正着——他当时还不知道,他已被冠以“反动杂文家”的帽子,成为当时复旦大学第一批被贴大字报的“臭老九”。当晚深夜回到家,看到正在坐月子的妻子,他的眼里泛起了泪花。此后,他便与著名数学家苏步青等关在一起,在复旦参加打扫厕所等劳动,就这样挣扎着过了4年多,一件富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。
1971年春节前后,学校的学生会正筹备着纪念上海“一二八”抗战,“红卫兵”们又发现,林帆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官,于是便把林帆拉出来,当做“反动军官子弟”批斗。而就在“一二八”抗战纪念日当天,在学校的海报栏上贴出的一份《抗战宣言》上,却又有林帆父亲林劲遒劲有力的签名,林帆一下子又从“反动军官子弟”,变成了“革命军官的子弟”,并受到了热烈的拥戴。
从此,林帆在政治上翻了身。文革结束后,林帆正式在复旦新闻系上课,教写作,后成为全国第一批副教授,1985年升为教授,并曾代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院长一年,直到1996年才退休。
长青未老是笔头
今年3月25日,记者一行颇费周折才找到林帆晚年居住的地方——上海曲阳路的一栋高层建筑。记者走出电梯往左拐,穿过一道狭长幽暗的走廊,在微弱的路灯下,找到了门牌号。
开门迎接的是林师母。林师母是一位地道的上海人,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,曾在上海第一师范教心理学。她把我们让进屋子后,开始讲起了林帆去世时的情景:10点不到,他到楼上上厕所,她在楼下烧饭,她听到声音,上楼看到他已跌倒在地……
讲着讲着,林师母的眼圈开始泛红。林师母与林帆是1956年经介绍认识的,一位是青年才俊,一位是窈窕淑女,两人一见钟情,他们的婚姻也得到了亲戚朋友的祝福。在林师母眼里,林帆是一个不怕吃苦、勤勤恳恳、爱护家庭而又充满着幽默感的男人。
夫君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,让林师母也颇感自豪。据说林帆广东口音很重,有时上课个别同学反映听不懂,他就不厌其烦讲给他们听,他还经常和学生们一道玩,游泳啊什么的,一点架子也没有。
“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每天都在写东西。”林师母指着阁楼上的一间办公室说,直到他卧床前,他每天都要写到深夜。据说林帆退休后,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带着孙儿,到街头巷尾去“采风”,与人高谈阔论,晚上便开始写,有时候家人半夜醒来,都还能看到他伏案灯前的身影。
在林帆的家里,至今还挂着一幅由詹天佑之孙詹同为他画的一幅漫画像:画中的林帆成了一匹抱笔向前冲的老马,旁边配文为,祝老马奋蹄,勇猛直前。落款时间为1993年。林帆生肖为马,酷爱新闻却一生为人师表,只能著述杂文替补写作的遗憾,他一生著述丰厚,最为著名的当属他的《长青未老是笔头》、以及杂文散文自选集《老马咏叹调》、《老马咏叹调·续调》和《杂文写作论》。
2006年复旦大学100周年校庆时,年逾古稀的林帆教授还相当硬朗,他回到学校与学生交流时说,新闻最重要的就是要真实,要有良心。一位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学生说,林老没有写过新闻,但从他的杂文中,却看到了良心。
2009年12月29日,复旦大学为林帆举行追悼会,悼词这样写道:林帆同志刚正不阿又豁达率真的品格更值得我们学习和弘扬。古今中外,刚正不阿都是在热爱祖国追求真理、正义的前提下才能体现。所谓无欲则刚、不谋私利者才能铮铮忠言,但也常常引起震撼和招来风雨。所以“林帆教授的一生是风雨兼程的一生”,是对他最准确的评价。
来源:中山日报 2010-04-26 记者:陈恒才、杨彦华